文|任彤瑶
2022年2月,一个叫#WeLoveRussia(我们爱俄罗斯)的推特话题登上了搜索榜。
只不过,除了Russia这个名字,话题的内容和俄罗斯一点关系都没有。
话题主角是一个绿色头发、笑容甜美的动漫少女,她的名字“润羽露西娅”被错译为Russia,是日本头部虚拟主播公司Hololive的当家偶像,正在经历一场声势浩大的恋情绯闻。
直播途中不小心泄露的聊天记录显示,这位以“虚拟女友”为卖点的偶像主播,现实中有可能正与一位真人男顶流谈恋爱。160万心碎宅男在#WeLoveRussia 等话题下痛哭、吵架、互相安慰,混乱程度和内娱塌房不相上下。
三个月后,轮到微博用户陷入迷茫。国内虚拟偶像圈顶流A-SOUL数次冲上热搜,起因也非常应景:A-SOUL粉丝们向运营方喊话,要求停止压榨他们的偶像,改善工作环境与薪酬待遇。
不熟悉虚拟偶像的人难免受到震撼:和虚拟人聊劳动法,是不是有点闲的蛋疼了?
A-SOUL背后的偶像经纪一姐杜华一度拍胸口担保“虚拟偶像永不塌房”,口号还萦绕在耳边,各式各样的纷扰已迅速到来。
乐华娱乐冲刺IPO时,这家国内最大的艺人经纪公司被视为“王一博概念股”,但它最令人着迷的却是旗下的虚拟偶像业务。
毕竟迪士尼屹立百年,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,唐老鸭和米老鼠不会要求涨工资。但如果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呢?
这是数字时代勾勒的一节荒诞寓言。
01 不完美的商业模式
2021年,国内新增虚拟人相关企业超过6万家,融资金额超2540亿。2022年头一个月,虚拟人领域已经有累计超4亿元的近百起融资,风头直逼另一个热门赛道芯片设计。
抛开各种噱头,实际发展至今,头部的虚拟偶像公司到底怎么赚钱?
简单来说,这些虚拟偶像公司,实质上是一个视频MCN+传统偶像经纪的综合体,模式没有太多新意。以虚拟文化市场成熟的日本为例,其第二大虚拟主播公司“彩虹社”6月准备在东京交易所上市,根据招股书,彩虹社主要有三大营收板块[1]:
(1) YouTube 直播,主要包括粉丝为偶像充会员、打赏送礼的收入。
(2) 商业活动,包含虚拟偶像们出的唱片、音频等付费内容及周边商品、演唱会等大型活动门票收入。
(3) 广告宣传,包含代言联名、综艺通告等。
其中前两项占据了营收的七成,国内A-SOUL的运营也类似,以直播打赏与少量商业代言为主要收入。
收入结构并没有什么创新的地方,为什么会变成热门赛道?解释这个问题还得站在资本家的角度考虑。
这个问题的核心,在于“公司”和“艺人”两者的话语权。真人艺人走红后,常常会出现话语权变大继而绑架公司的问题,提高分成比例、获得股份、解约成立个人工作室都是常见操作,虚拟偶像把“艺人”拆成了“虚拟形象IP+图形技术+中之人”三部分:
首先,虚拟形象是带不走的。虚拟偶像公司会帮助签约主播找画师设计外型、建模、接入自己公司的动捕终端,而IP所有权牢牢握在公司手中。
韩国的娱乐公司,花钱给准备出道的练习生整脸,解约后最多就是赔钱,没法把割过的双眼皮、垫过的鼻子收回去,但虚拟偶像的外型在生理上就与幕后扮演者,亦即业内所称的“中之人”分离,能干脆地做切割。
没有外型,虚拟偶像就是一个只闻其声、面目模糊的人,瞬间失去此前靠形象积累起的流量价值。
其次,优质内容要有强大的技术支持才能完成。比如彩虹社让旗下的虚拟主播与知名声优做联动,除了为场景与游戏道具建模,还为声优本人匹配了一个合适的3D虚拟形象,才能让互动产生综艺效果。
腾讯的虚拟偶像头牌星瞳,解释为何一个月只能直播四次时说:“因为实在太贵了”。在抖音活跃的超写实虚拟人柳夜熙,启动成本过百万,每条视频制作成本都在数十万,一年下来烧掉超2000万元[5]。这不是单打独斗的个体能承担的。
归根结底,就是在这种模式下,公司掌握了生产资料,工人阶级的地位自然就降低了。用乡镇企业家很喜欢说的一句话解释就是——离开公司,你什么都不是。
02 不完美的偶像
2007年,一个叫Crypton的北海道公司,根据雅马哈的VOCALOID电子音合成引擎,开发了一套清脆甜美的新音源,别出心裁为这套音源设计了拟人形象——一个扎着绿色双马尾的16岁少女。第一位具有全球影响力的虚拟偶像,初音未来就此诞生。
严格意义上,初音未来是一款“电子人声乐器”,工具需要保持中立属性,因此Crypton无意让初音拥有强烈的个性和情感。在初音未来的全息演唱会上,演唱的歌曲源自粉丝创作,技术团队在幕后逐句调教演唱的声调,互动对话预先录好,动捕演员、动画技师日以继夜工作,一帧一帧调整舞台动作。
初音未来的一切都是团队产物,因此最能符合人们对虚拟偶像的普遍理解:稳定、没有七情六欲、年龄、外观和行为都非常可控。
但很显然,这样的“众筹型”偶像屈指可数。数不清的选秀和综艺表明,相比个性空白、四平八稳的个体,一个完整独特的人更容易引起爱恨,没有爱,怎么发电?
2016年,Youtueb迎来首位开设个人频道的虚拟人“绊爱”,一个新词汇“Vtuber”(Virtual Youtuber,虚拟主播)出现了。
绊爱以“人工智能”为出道卖点,但一举一动都离不开背后扮演者,亦即所谓“中之人”的控制。绊爱用五花八门的杂谈、游戏、歌舞和联动挑战快速建立起强烈的个人标识,为了满足高频更新,绊爱的中之人时刻活跃在动捕镜头前。
一次《生化危机7》的游戏直播里,绊爱的中之人跟着游戏念了3遍日式英语“花Q(Fuck you)”,一举出圈,成为其最具代表性的口头禅之一。这是初音未来永远做不出的事。
绊爱之后,虚拟偶像公司如雨后春笋般涌现,收视效果也越来越依赖中之人在直播中的即时反应能力,中之人被进一步推向产业中心。
现在头部的虚拟偶像公司,正在遵循一种与直觉相反的虚拟人打造路径:不是先有外表再决定背后的扮演者,而是通过层层选拔优质真人主播,根据他们的个性、特征,量身订造一张富有魅力的虚拟外皮。
如在B站火爆的的英语虚拟男子组合Luxiem,成员Vox首播一小时内打赏破百万,他的虚拟形象是恶魔,配合低沉磁性的声音。另一位成员Luca,画师为他设计了壮硕的胸肌,粉丝都知道,他真实生活中坚持晨跑,能轻松做单手俯卧撑。
总结一句,虚拟偶像的演变史就是“真人”逐渐走向产业中心的过程。粉丝们喜爱的不仅是外皮,更重要的是皮囊下的“中之人”。
但这也带来了风险——彩虹社虚拟主播劳伦在直播时被观众发现,电脑桌面上居然有那种两个人就能演完的电影,而且还是盗版资源。为此,他不得不向出演女优和公司发致歉声明,停播了一个月。
因此,真人的一切不稳定因素都有可能影响到虚拟偶像,包括但不限于恋情、劳资和个人爱好。
经纪公司掌握着虚拟偶像的核心资产,但中之人的地位又在不断提高。双方在虚拟世界是唇齿相依,在现实中又是赤裸裸的劳资关系,这种脆弱的平衡被打破,只是时间问题。
03 完美的打工人
占有、垄断生产资料是剥削的完美前提,这在虚拟偶像行业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绊爱的投资方Gumi 就不止一次被指强硬干涉被投企业,要求降低中之人待遇来压低成本。其2018年决算报告书的一段话相当直白[2]:传统 Youtuber,由于 IP 属于本人,事务所能拿到的利润,好的时候也就20% ,而 Vtuber 的 IP 属于公司,所以几乎100%的收入都能归公司所有。
绊爱公司的一位制作人宫胁元康曾在2020年连环发推,控诉公司给中之人时薪1000日元,徘徊在东京最低时薪标准附近。而在ASOUL的塌房新闻里,据传中之人只能分到收入的1%,一个原价 138元的B站舰长她们只能拿 6 毛钱。
更少的钱,更多的透支。
虚拟主播可能是直播界最爱超长直播的群体,动辄做12小时、48小时的直播马拉松。真人出镜的主播可能会顾虑到自己的脸色、反应状态,但二次元的外表永远在微笑,没人知道虚拟主播究竟有多累。
看不到真实场景,某种程度上避开审查,虚拟主播们整活甚至比真人更狠。彩虹社的主播文野环曾做过一期直播挑战:用夹子夹乳头不到20万粉不取下来,结果差点坏死切除。A-SOUL成员珈乐在网易云小号里写下种种艰辛:排练到凌晨、长期伤病、被管理层压迫。
根本原因在于,这个市场的技术投入很大,受众群体较小,回报率难以保证,只能用更多的工作量去摊薄成本、抓住机会。
SCUT数据中心统计过[4],截至 2021 年 8 月,B 站有3600多名虚拟主播,一半以上的月收入为 0 。前 120名 的虚拟主播拿走了九成以上收入。大约有2/3的虚拟主播粉丝数量在1万以下,粉丝数量在50万以上的头部虚拟主播,仅占比约1%。
头部中的头部正是A-SOUL。她们长期高踞B站直播区的舰长排行榜首,成员嘉然粉丝最多,有160多万,这在B站还排不进前100。在中国主播2021年净收入百强榜上,没有任何虚拟人的身影[6]。ASOUL项目的负责人在公开信中说,团队运营至今一直在亏钱。
当一个小众市场越来越饱和,皮下打工人不可避免被第一个牺牲。A-SOUL粉丝在得知中之人遭遇时难过地表示:我们的喜欢没有让偶像过上更好的生活。
04 尾声
赛博朋克之父威廉·吉布森1996年写了本《虚拟偶像爱朵露》,如此描写技术宅莱尼与虚拟偶像东英零的相遇:一瞬间,两人的目光相遇了。莱尼感觉自己跨越了那道数字世界的壁垒。在她的面容结构中,在她骨骼的几何形状里,蕴藏着被编码的历史。
在吉布森的想象中,虚拟偶像是二进制宇宙的自由造物,但当下,虚拟偶像离不开人的演绎。如果这场相遇发生在2022,可以这样改写:
在她的面容结构中,在她骨骼的几何形状里,蕴藏着一个人类被规训的隐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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